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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长老整顿文殊院鲁智深梦照风月鉴(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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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困境:几十年来,他只经历过和兄弟一起为女人打抱不平,当然可以毫不犹豫地挺身挥拳,可有朝一日,若是打抱不平的结果是必须抹杀掉好兄弟的存在,又该怎么办?这个困境甚至是不应该说出去的,只能偷偷在心底挣扎,因为一旦被发现好汉居然在义气面前犹豫了,其严重程度甚至赛过留下案底,永远也无法翻身。

忽然,那句温柔的、孱弱的、悲戚的话语,又像苦果一般从他的记忆里掉出来:“请你保护好她。”

由于焦躁、长时间的站立和睡眠不足,以及低沉悲戚的话语和病态惨白的月光的刺激,他感到胸膛渐渐闷热起来,似乎有一群发热的火苗正在里面拥挤,互相灼烧、鼓动、搏击。一种甜蜜而痛苦的紊乱和罪恶感,信然而荒诞,悲伤而兴奋,正在胸腔里回荡着。终于,他举起了武器。

他把林黛玉救下来了,却没能及时保护好她,并且,也永远失去了一个兄弟。

地上,只剩下几张人脸,他们用尽最后的气力齐声说道:“请你保护好她。”说罢,再也无力奋起,闭上了眼睛。他们安然地睡在一起,挤作一团取暖,有两个甚至脸颊相贴,仿佛是一对流落他乡时睡在露天的互相安慰的双胞胎游子。大地尽是窟窿眼,像筛子,任凭星光钻来。

他尝试着去触摸这几张脸,可他们已经永远停止了呼吸。那一瞬间,分明是在做梦的,情感却如此真实,那种紊乱感和罪恶感就像蛔虫一样,即便四周的环境已经安静下来,即便危险已经过去,即便体质十分健康,也会继续寄生在体内。

他希望能用做梦这个借口来缓解。还要做梦。做了好多梦。梦见了死去的兄弟和心爱的女人。可是心已经被杀戮所染红了,一直在滴血。

正在他迷茫时,黛玉轻轻抱住了他。真好,分明是俺出手犹豫了,才害得她受那些委屈,她却不责怪,鲁智深想。她微微一笑,一双含露目清凉澄澈,温柔似水,摄人心魄,令他整个人都融化了。

“下次一定会保护好你的。”他说道。

终于,人世间从黑暗中解放了,再也没有密密麻麻的人墙围堵,视野一片敞亮。月光照得今晚如白昼。他抱着她坐到屋檐上赏景,夜色好比夜晚时开放的仙人掌花,舒展开那仿佛印度曼荼罗的五彩缤纷的花瓣了。他们很聊得来。少女的微笑,月光的流淌,山林的摇摆,仿佛一阵轻柔而美好的耳语。要告白吗?

意外的,少女比他还直性,笑说道:“哥哥,我们明晚还在这里,还会来一起看月亮。”又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色。”月光和山林一刻也不停地摇曳着。轻柔的耳语。他看着她虚幻的侧脸,虽然没有回答,心里却想着:我也是。

从那以后,他总是带着她在五台山闲逛,有时会一直走到山下,到熟悉的铁匠铺去。打铁的师傅说:“哎唷,师父,上次是六十二斤的,这回又要打多重的呢?”鲁智深说道:“就来看看。”又扭过头对她说:“给你打一把两百斤的九齿钉耙,葬花用的。”引得她面红耳赤地举起拳头在他手臂上乱打。

闹得累了,她静静地看店门口那铁灰色的水桶,偶尔也会向鲁智深搭话,问他哪一个兵器是以哪一种方式诞生的。散发着烧铁气味的水面上,映出天上一朵朵的乌云以及一片稀疏的星光。他只想和妹妹待在一起。直到铁匠把通红的还冒着热烟的铁猛地浸入水中,把星星吓跑,把云烫散,妹妹才说哎呀好残忍,便起身了。

无论春夏秋冬,他都经常守在她身边。冬天,下雪了,她戴着笠帽行走在路上,背影堪称楚楚动人。偶尔会扶着笠帽回眸微笑:“站在那里做什么?下来坐坐吧。”

他总会招惹人,有些时候能用道理解决的,却因为他只想着暴力,往往会闹大。有了她的帮助,生活也能少些烦恼。她怼完人后,会拉拉他的袖子,噘嘴道:“别理这几个,我们自去玩。”有人觊觎她,他会毫不犹豫地献上几拳,让这些人连偷看她的勇气都没有。有时候没了轻重,险些又闹出人命,她就像事先预知似的,在拳头落下之前呼唤他,提醒道:“至少在我面前,可不要这么粗暴喔。”然后慢慢离开。他当然会选择放下拳头跟上去。

无论是警醒,还是闲聊,还是偶尔的嬉笑打闹,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清甜梦幻,眉眼间总是凝聚着深情。即便有时发怒,那双噙着露珠的黑眼睛也是透着似倾诉、似期盼、似思念的真诚的神色,蕴涵着无以名状的柔情。面对他的坦白时,她那略施粉黛的双颊和花梗似的脖颈总会变得绯红。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不再为这美梦般的遭遇感到大惊小怪,但被这份奇迹所眷顾的感动之情永远存在着。不会再孤独了。

他经常受伤,哪怕只是擦破皮,她也能为之流下心疼的泪水。她养猫防鼠,还好不是养狗,狗是要拿来吃的,猫肉倒是可有可无,不吃也没什么要紧。就这样,他们可以一起坐在炉火旁,她怕冷,哪怕裹了袍子,也会微微颤抖着靠上他的肩膀,同时脚上还睡着一只随时准备抓取老鼠的猫,也不用担心被偷米,被打扰了。窗外在下雪。炉火一直哔哔剥剥,仿佛是在打响指。此时此刻,哪怕什么也不做也是幸福的。他想,若是往后还有出头之日,这辈子就真的圆满了……

直到外出的智真长老回到了文殊寺。

“享受完了,就该悟了。”长老说,“俗愿了时,便见正果。”鲁智深才不听他念经:“长老好没道理!过得正好,什么了不了,俺偏不了。”

长老道:“智深,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不可杀生,不可偷盗,不可邪淫,不可贪酒,不可妄语。你如何常杀人放火,盗走桃花山财物?又常吃得大醉,口出喊声?如今又染上女色,如何这般所为?”鲁智深跪下道:“不敢了。”

长老冷笑道:“你也需知不敢。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等秽污?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便好聚好散。以后出走在外,切勿提及你我师徒关系。”智深起来求道:“洒家本是个该死的人,得亏长老才可安身避难,这份恩情终生难还,万望长老再给机会。”

长老道:“看多日情分面,不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

长老要求把林黛玉赶走。智深提醒说,她没有了家人,只能栖居在此。但这里终究是长老的地盘,连他也算是寄人篱下的。在他眼里,智真长老的地位远比皇帝和九天玄女重要。长老叹了一口气:“你把她带去后边山上吧。”“恐怕她不愿意。”

把事情都告诉她后,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半天后才把身体转过去。“你哭了?”“没有啊。”她笑嘻嘻地说,“早点出发吧,保不齐能赶上下雪,还能赏景。”

后边的山路不像文殊寺的路那么好走,深山丛林间危险重重,很少有人愿意来。他只能把她背在身上。“我有点变重了呢。”她说。到了山顶,他把她放下来,把笠帽给她。“这点衣服够御寒吗?”“没事。”她把袍子垫在身下,坐到雪地上,戴好笠帽,轻轻地抱住自己,让袍子裹得更严实些。“快回去吧,”她说,“念经诵咒,办道参禅,你可是大忙人。”

也对,该回去给长老交代了,就说俺顺利地完成了他的期许。以往俺只会给长老添乱,多亏长老一次次地容忍,否则天地间何处是栖身之地?如今也终于积了些因果。

走到山腰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些白色的粉末。他抬头望去,只见雪从天而降,吹过山顶,形成飞檐,像一片白色和乳灰色汇成的尘埃在阳光中飘落。下雪了!他不禁惊讶地大叫了一声,感叹她真是料事如神。他更想和她一起高喊:下雪了!真的下雪了!要知道,她可是很少看见北方的雪的,那观感终究与南方有别吧,虽然他也不知道有何不同,但她总是会激动得打开窗户,提醒他:快看,快看!而此时却听不见她的笑声。

这雪直下得痛快,她的运气可真好啊!他想,这时候她也一定很兴奋吧。

于是他飞速跑回去。山间隐约徘徊着野兽的叫声。还好,暂时没有野兽来欺负她,她还坐在那儿。她蜷着双腿,抱住自己的膝盖,又把袍子裹得紧紧的,戴着笠帽,看上去就像一个红红的小粽子。这样红艳的一身,在雪地里是会被一眼看见的!他叫道。她也看过来,说了些什么,看口型似乎是:快回去!回去!同时还把手从袍里伸出来,做着驱赶的挥手动作。挥完后,又收回去,继续抱得紧紧的,身体缩得更小了,前胸几乎完全贴在膝盖和大腿上,不肯再抬起来。

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很冷吗?他问了,她不回答。他空洞的眼睛里闪过狂热,温暾的情感与同情几度抖栗着从脸庞上掠过。但很快,他的表情又由痴傻到惊恐,到麻木,再到黯淡,最后只剩下一片平静与虚无。

这当口,那句温柔的、孱弱的、悲戚的话语,那句如同流落他乡时睡在露天的游子所说的话语,又在耳边出现了:“请你保护好她。”

他转身离开了这里,一边走还一边想:这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美梦。我只是被梦中的美好所迷惑了。

回到了有人烟的五台山,能清晰地看到一缕缕灰黑色的烟飞向天空,仿佛几条脏兮兮的溪流,正顺着天空小径淌入云海。是炊烟呢,哪家人在煮饭吃。雪已经堆积在了寺庙前的台阶。在这值得纪念的日子,单调的黑烟和门口扫雪的门子也显得可爱了。雪花一言不发地降落在静静的文殊寺,在消失的最后一秒都还闪闪发光。

从那之后,寺里的和尚们再也没有笑过他,反而纷纷献上敬意:智深,你有大智慧,有大勇气,哪是我们能比的。智深,往日是我们看走眼了,原来你才是最有觉悟和佛心的!智深,你具备活佛的潜质啊!

与他们和解后,生活安静下来了,再也没有谁忤逆他,得罪他,哪怕他依然在该坐禅时呼呼大睡,都没有人提醒了。生活一帆风顺,反而显得死寂,毫无趣味,只剩下一堆麻木不仁的阴阳头。寺庙墙的裂缝看上去像一张张嘴,似乎打算对路过的人说些什么,却也不肯出声。刚开始他确实觉得可怕,静得出奇,不论是别人还是他自己,都彻底变了。但渐渐的,一年又一年过去,他也不得不习惯。

最崇敬的智真长老都没有说他做错了什么。他可以就在文殊寺里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和尚,就这么住一辈子,看着墙角的石头上反射出彩色的阳光和门口那棵树的影子在地面晃来晃去。当初要出人头地,发扬大丈夫风范,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热血也渐渐没有了,怕再次听见草丛里有娇吟声,很可能是女人在求救,也懒得管了。就这样不出乱子,不惹祸,也挺好。得道高僧就是这样吧,与人无争,不为俗世起波澜,永远冷静且冷淡地注视着生活中的一切,能混一天是一天,自称通透。

看来长老也是料事如神,俺果然有慧根呢,这么快就成了得道高僧,比任何一个同门的师兄弟都早。就这样过了十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每夜,他都能听见山下人们的嬉笑声。这些没有出家的人似乎很充实,不知道今晚街上又有什么好耍的,这么热闹,酒肉也一定很香吧。黑夜被繁星与灯火填满了,可他的心依然空空如也。

忽然,有个穿着红色鹤氅的妹妹走进来,全身裹得像个小小的粽子,一看就知道她很怕冷。鲁智深腾的一下从禅席上站起来,叫道:欸,你不冷么?那妹妹笑道:哎呀,你变老了。说着,拿出一面镜子,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递给了他。

他看了看。其实也不是很老嘛,能看出来年纪不轻了,但还是很有力的,只是说,胡子白了。这一把曾教人嫉妒到扭曲的旺盛的胡子,如今也显得平平无奇,怪不得再没有和尚拿羡慕的别扭眼神盯他了。可是——

鲁智深看向了她。

多么不可思议!她竟然还是那么年少。她显得永远青春,永远美丽了。

少女微微一笑:“外面热闹得很,走吧,别理他们,我们自耍去。”

他伸出了手,永远跟着她离开了。

只听得后边有人不断大叫:不好了,圆寂了,圆寂了!大头领这是走了!

那声音跟杀猪似的,吵得鲁智深猛然伸出手抓去,喊道:“别叫!”随后睁眼。曹正说道:“不叫才怪,这都日上叁竿了,看你分明坐了起来,要醒不醒的,却半天没反应,吓得俺们以为你出事了。”

他觉得头痛,摸着额头下床,又问道:“人呢?”曹正立马明白他的言语,回道:“真个睡迷了?已经被梁山泊的轿子接走了,还是你让武松兄弟去送的。”

好久好久,在这再熟悉不过的禅房里,鲁智深茫然地站着。也许是睡过头了,没能及时去送行吧,所以感到有点愧疚。又或许是别的原因才愧疚,但他也猛然噎住了,好多话语涌上来,却说不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头空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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